前言：尾牙的日子又來了，忍不住想分享《我恨星期一》中，幾篇跟尾牙有關的文章。這篇文章早在還在寫「Monday Blue」的時期就寫過了，我個人相當喜歡這篇，很真實，也很哀傷。
雄哥的尾牙
在贏家周刊中，能讓周毅打從心裡尊敬的長官很少，雄哥就是一個。
這不僅是因為雄哥給了周毅一把進入贏家周刊的鑰匙，也不是因為雄哥曾對周毅說過的話。在周毅眼中，雄哥是所有長官中少數有風骨的前輩。
雄哥曾說，自他畢業後就進入贏家集團服務，贏家可說是他這輩子第一份，也是唯一的工作。
一萬多天前，當集團要創辦贏家周刊時，雄哥是最早一批離開當時正紅的母公司，轉調到剛起步的贏家周刊成員之一，員工編號個位數的數字，說明了雄哥在這家公司的份量。
記得當時，母公司正如日中天紅得發火，很少人會想要離開這個舒適圈，去面對一個未知的未來。如果沒有一點Guts的人，是不會做這個決定的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，雄哥的確算是有Guts的。打天下當然是辛苦的，但在那個經濟起飛的年代，只要你夠努力，奇蹟也很容易發生。
當時剛畢業的雄哥，年輕氣盛，聰明又努力，做了不少大案子。沒幾年，新公司已經發展得頗具規模，而雄哥也很快被拔擢為贏家周刊的主任，成為新公司的要角。
一萬多天後的現在，雄哥每次提及那一段美好的時光依然是眉飛色舞，嘴巴總會掛著「當時是我說了算！」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每天飯局都排得滿滿的。」「某某董事長當時都是我的兄弟。」聽得一票新人羨慕不已，每每感嘆自己生錯了年代。
雄哥至今最常講的一句話，就是連現在的三寶總經理，都是當時他應徵進來的。「而且我本來還不想用他的。」作為當時最年輕的主任，雄哥在這家公司的前途可說是一片看好。
但很遺憾的，「主任」也是雄哥在這家公司最後的職銜。
雄哥在贏家的一萬多天裡，並未如課長島耕作一樣步步高升，而是在主任這一關就停住了，而且一停就二十多年。
而當時雄哥應徵進來的三寶，在隨後沒幾年的時間，就趕上雄哥的進度，就此平步青雲一路幹到總經理；就連晚雄哥十幾年資歷的人，也一個個陸續跟雄哥平起平坐。
「萬年主任」，從此成為雄哥擺脫不了的暱稱。
那感覺就好像時間一直往前走，但雄哥的指針卻停在二十多年前榮升主任的那一天，就再也沒轉過了。
看著自己的同期，以及雄哥口中的小老弟，一個個超越自己，少年得志大不幸這句話，在雄哥身上竟應驗得如此殘酷。
很多業務都知道，雄哥其實是個面惡心善的好人，而且特別喜歡照顧新人。雖然嘴巴唸呀唸的，但能幫忙的地方都會拉一把，對自己人尤其好。
記得每次颱風天要值班，雄哥會叫他的組員待在家裡不用來，然後自己搭公車冒著風雨跑到辦公室來，有什麼福利或權益，他也盡可能幫組員爭取。
不管從哪個角度看，雄哥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，如果要在贏家周刊評選最受歡迎的長官，他肯定是人氣最高的那一位。
除了做人成功之外，雄哥做事也不含糊，他常常能夠提出一些獨到的見解，而且也會默默去做一些別人不願意做，但對公司有幫助的事情。
舉例來說，雄哥喜歡看書，看到有不錯的點子，就會在會議上提出來讓大家參考；他會主動去蒐集市場上競爭對手的資料，然後提供給大家當作參考；或是他會將現有的工作流程拆解，然後嘗試找出更好的方式。
這些小細節，都是短期看不出的效益，但長期來說對公司都有正面成效。對雄哥來說，只要是對的事，他二話不說帶著兩把刀就幹了。
「夢想跟良心」是雄哥的口頭禪，不只周毅，每個後輩幾乎都聽過他苦口婆心這麼說。雖然大多數人不見得聽得進去，但他自己卻一直把這兩點放在心上，當作做人處世的準則。
只不過在現實社會中，主管的評選並不是一場人氣競賽，能做事更不會是往上爬的保證。
周毅曾聽南哥說過，雄哥最大的問題，就是脾氣太硬不得長官緣。在公司裡沒有主子關愛的眼神，就算做了再多對的事情，在老闆的眼中都只是員工份內該做的。
在剛升主任的頭幾年，雄哥很積極地想要大展身手，只要是他認為不對的事情，他就會不給面子的悍然拒絕，總管理處的幾個長官據說早期都有被雄哥當面頂撞的經驗。久而久之，長官對雄哥的態度也越來越保留。
當舞台上沒有其他競爭對手的時候，雄哥可以悶著頭一路往前衝，或許能就這樣跑到終點。但在人生的舞台上，有幸演獨角戲的時間總是一閃即逝的。
雄哥當初可能沒有想到，在這個舞台上，最後讓自己淘汰出局的對手，正是他應徵進來的三寶。
三寶是個非常工於心計的人，看起來笑咪咪的，骨子裡卻是那種會置人於死地的陰狠角色。三寶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年資、輩分都不如雄哥，因此剛進來的那幾年，三寶花了很多功夫在老闆身上。
除了平常的噓寒問暖，三不五時送個小東西（如一斤幾萬元的冠軍茶）之外，還包括安排老闆打牌的地方，喝酒的地方，陪睡的女人……服務範圍涵蓋檯面上看得到的，與那些見不得光、不足為外人道的。
相較於雄哥的耿直，幾乎沒有腰桿可言的三寶顯然更懂得如何討長官的歡心。很快的，三寶也升任為主任，成為與雄哥平起平坐的對手。
這時候，雄哥性格上的弱點也出現了：他心太軟了。
雄哥不是一個會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人。當他與三寶的競爭達到白熱化的階段時，三寶狠得下心壓榨下屬交出成績，達不到目標的下屬，三寶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，那一套預支業績的做法，據說就是三寶當年率先實行的。
但雄哥卻總是想的太多而做的太少，面對三寶的步步進逼，他無法不接受長官不合理的目標，卻又不願意加諸在下屬身上，達不到目標的人，雄哥也狠不下心處理。
長久下來，兩人之間的績效差距也越來越明顯。0對大老闆來說，當需要升一個人上來時，關係鐵，績效硬的三寶自然成為口袋人選。
沒多久，三寶正式超越雄哥，升上了副總監的位子，幾年之間，三寶的升遷速度如同搭直昇機般，直線上升，最後終於坐上廣告部總經理的大位。
雄哥的升遷之路，也在這一刻畫下休止符。
面對宿敵，楊三寶自然不會手軟。當上總經理之後，三寶在很短的時間內將雄哥調離前線，轉調行政單位，理由很好聽：「希望借重雄哥在業務規劃上的專長。」但事實上就是架空，然後開始安插自己的人馬。
「西瓜偎大邊」，雄哥很快就成為組織裡的邊緣人，雖然他仍是主管，但誰都知道，他已是昨日黃花。
「老兵不死，只是逐漸凋零！」人生最悲慘的事情不是凋零，而是凋零發生在本該是大展身手的青壯年階段，所有的夢想在這一刻，全沒了。
其他被三寶幹掉的長官，有才幹又有企圖心的，一個個離開公司另謀高就。但雄哥或許是基於感情，或許是還懷抱希望，也或許是優柔寡斷，始終沒有離開。
雄哥在贏家周刊的青春，就這樣一點一滴燃燒掉了！
幾年過去了，公司大勢底定，楊三寶的羽翼已豐，離開的長官們也有了全新的舞台，但雄哥卻還在贏家周刊原地踏步。他的鬥志已經慢慢被消磨殆盡，就算這時想離開，四十好幾的年紀，出去還有誰要呢？
晚了，一切都晚了。
自此以後，雄哥或許是想開了，或許是認命了，或許是沒有其他選擇了，他安分地在贏家當他的萬年主任，有空時就喝點小酒，打打高爾夫球，跟新來的美眉打情罵俏，上班時間偶爾玩玩股票、看看書，甚至還學起了英文。
雖然在三寶的眼中，雄哥已經沒有威脅性了，但嘴巴上還是不放過他，私下常拿他當作「沒有企圖心」的案例。對此，雄哥也沒有任何情緒，到了這把年紀，只求能有份工作，夠養家糊口，其他別無所求。
今年雄哥生日的前一天，周毅等一群新人偷偷拉著雄哥去KTV慶生，當〈快樂鳥日子〉放出來，小茜跟雯雯端出蛋糕的那一刻。剎那間，雄哥竟然哭了，還哭得很慘，鼻涕與眼淚大爆發。
周毅一群人都傻了，精心安排的喜劇當場變成了悲劇，看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哥在面前哭泣，實在是很讓人心碎的事情。雄哥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說：「只有你們，只有你們才是我的兄弟呀！」
大家都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麼安慰他，只有知道來龍去脈的周毅，在雄哥的眼淚裡，看到的盡是委屈、不服氣，還有時不我予的遺憾。
電視字幕上這時正好打出「保佑你萬事如意萬年富貴，Happy Birthday……」。
這首歌，最終還是沒能唱完。
景氣越來越差，每年或多或少都傳出裁員的風聲，目標對象都指向年資久、薪水高，但貢獻度不高的前輩，可想而知，年資最久、又是內勤的雄哥，自然成為呼聲最高的箭靶。
想要萬事如意，萬年富貴，平平穩穩安度下半輩子，竟然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求了。
如果是公務人員，超過二十五年的資歷都足以領終身俸了；已達退休年齡的雄哥，大可以率性地申請退休；但這一次，雄哥還是沒有動作。退休生活當然很棒，但雄哥並沒有預期它會來得這麼快，打從心裡他就不願意接受退休這個事實。
雄哥曾私下告訴周毅，他還年輕，退休後真要他每天在家看書、喝酒、打球，肯定會瘋掉。但周毅很清楚，早年因為工作打拚所以結婚生子晚的雄哥，現在一對兒女都還在唸書，親子的羈絆才是雄哥放不下的最大關鍵。
「結婚要趁早，老來沒煩惱」，就是這句話洩漏了雄哥心裡最深的祕密。
三寶總經理曾口頭力挺過雄哥。這幾年的優離優退方案，雄哥也真的從火線下安然離開。讓雄哥相信這位踩著自己身體往上爬的對手，或許會基於某種補償心態，讓他在贏家周刊多待幾年。
但今年景氣實在太差了，總公司下令全面檢討薪資結構。據說閻王上任最主要的兩個目標，一是增加廣告部營收，另一個就是減少人事支出，後者的重要性更是遠高於前者。
也就是說，廣告部將啟動新的優退方案。
而這件事情，心腸好的林胖子做不了，與台北同仁沒有淵源、又使命必達的閻王成為不二人選。對閻王來說，雄哥不動，其他比雄哥資淺的人也就動不了。
這一次，閻王的大刀朝著雄哥直劈而來。
為了自保，三寶還是決定將雄哥送上斷頭台了。
閻王幾次把雄哥找進他的辦公室，來來回回談了很久。最終提出了兩條路讓雄哥選：申請退休，公司加發十五％退休金；或是申請退休，然後以半薪回聘。
雄哥沒有第三個選擇，更沒有籌碼跟莊家對賭。最終，他選擇了第二個方案。
沒多久，消息傳了出去，雄哥看不出有什麼反應，碰到有人關心就說自己快要去享福了，大家也只好裝做沒看見他的不安。一如以往，雄哥還是認命地接受這一切的安排。
很快地，今年的尾牙又到了，這是雄哥在贏家的第二十九個尾牙，也或許是最後一個尾牙，周毅與小茜被指派為主持人。
當小茜請總經理上台致詞時，可能是基於某種補償心態，總經理竟然意外地感謝了雄主任，還特別頒發了一個最佳貢獻獎的獎盃給雄哥。
下了台以後，總經理甚至吆喝著要雄哥坐自己的主位，自己則往旁邊挪了一個位子。周毅跟小茜拚命起鬨，嚷嚷著：「雄總、雄總，坐下去，坐下去……」
這個位子，不正是二十多年前與雄哥失之交臂，卻又夢寐以求的大位嗎？
手拿著獎盃的雄哥表情很複雜，雖然看不出情緒，臉上的肌肉卻有點抽搐，沒人看得出這一刻雄哥在想什麼。
或許，雄哥想到自己剛進公司時，那個青澀但雄心勃勃的小伙子，滿心期待在工作上一展長才；或許是想到自己年紀輕輕，就從菜鳥晉升到主任的那一幕，多麼意氣風發。
記得那一年，雄哥不過三十出頭，正是而立之年，大好的人生才剛開始……
雄哥最終還是回到自己的位子，輕輕放下手上的感謝盃，周毅在台上彷彿還看得到金邊閃閃的文字刻印著：「雄主任在本公司服務期間，忠勤任事，功績卓越，特頒此盃敬致謝忱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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